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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茸莓】Talk tonight/电话朋友

#    原作向

#    乔鲁诺·乔巴拿某天拨错了电话

 

乔鲁诺·乔巴拿十二岁了,刚上中学。他第一次像这样拿起电话,趁着深夜无人,读着纸条上的号码,打给所谓的午夜电台。他没什么大烦恼,不需要帮助,只想倾诉,把不被他人所见的自己倒掉。仅此而已。

雨一直下。他握着话筒,盯着电话按键,风敲打窗户砰砰作响。一阵忙音过后,电话那头突然有了沙沙声。

“您好?”他试问。

沙沙声停止。

“您好。”他重复了一次。

对面安静,像在确认什么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清晰地听见回应,从声音可以判断得出对方是个很年轻的男人。

“我是个中学生。”乔鲁诺说,“可以叫我G。”

对面轻轻地发出一声啊,很快就回复他:“好,您可以叫我F。”

他将话筒从左手交换到右手,开始讲述最近的生活,内容大都比较琐碎。他说他近两年搬了三次家,继父失业,母亲没有稳定工作。他和他过去的玩伴们分别在不同街区,相隔很远,上星期路过那里时他们向他打招呼,他差点认不出所有人。不过,他现在读的学校不错,有很多会玩的男孩和漂亮的女孩。

刚开始时同学都以为他不会讲意大利语——“我有亚洲人的血统,以前经常被当作外国人。”他笑了笑,其实这些对他来说都没什么,“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。”——现在他也有几个可以交流的人,放学后也会被邀请去一起踢足球。一切都像是在渐渐步入正轨,但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继续多久。

母亲对他说,过段时间,他们可能要找新的家。至于是几周还是数月,还没完全定下。一切看继父的新工作。

“我想有朋友。”他又在心里想着,最好是稳定的朋友。“其实我不怕孤独,”他故作轻松地说,“但有时我会想找人说说心里话。”

乔鲁诺停下了,细心聆听对面的反应。他不知道他那些琐碎无聊的烦恼会不会给对方带来困扰,或是被干脆地放在一边。有些主持人很擅长引导话题,让来电嘉宾倒出更多有爆点的东西,对方显然没那么专业,这也令他感到了舒服。

只隔了一小会儿,F先生便用更为小心翼翼的声音问他:“比如?”

“比如我对足球兴趣不大。”

电话那头发出忍俊不禁的声音,他心里却被挠得痒痒。“比如我不喜欢吃鸡肉,”他继续如连珠炮地说,“暂时不需要女朋友,觉得中学的制服太老土,比起现在的直发更想要卷发,颜色鲜艳的冰淇淋都不太好吃但别人总请我吃双球……”

“哇。”

“很意外?”

“有点。”

乔鲁诺深呼吸,继续说:“我希望自己再高一点。”

“啊?”

“我身边的人都比我高。”

“这个您倒不必太担心。男孩子到十七八岁突然蹿高是常有的事。”F先生用分外认真的语气安慰他,仿佛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小烦恼是件不得了的大事,“您也会有很多很多朋友,因为……因为听您的描述,您以前也算是很受欢迎的人。很抱歉,我在这方面并不能给您太多建议。”

“但愿如此,听你这么说,我心里舒坦了不少。”

“真的吗?”

电话那头发出如释重负的声音,但很快回到了原先的拘谨。

“我刚刚好像有些太失礼了,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。能听您对我说这些,我感到十分荣幸,感到十分——”对方顿了顿,声音变小,某种轻飘飘的语调忽然而至,令乔鲁诺瞬间有些恍惚。“我感到十分开心,”F先生对他说,“一时难以形容有多开心。”

“我也很高兴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,冒昧问一句,你第一次……”乔鲁诺盯着自己抄在纸条上的号码,再结合F先生方才的反应,“没事了。”他突然感到羞赧难当,原来对方根本不是电台深夜谈心节目主持人,是他拨错了号码。“不好意思,在这个时间打扰您,希望您不要介意。”

“没关系,反正我在这个时间也睡不着。”电话那头似乎拿起了什么东西,乔鲁诺想那会不会是枕头之类的东西,而下一秒,书页翻动的声音推翻了他的猜测。“我挺喜欢听你讲这些事的。”F先生用自言自语的音量对他说,语气也比先前随意了些。

“我可以再打电话给你吗?”

“可以。”

“也是这个时间?”

“最好是这个时间,”F先生说,“白天我有太多事要做,但晚上我可以空出很多时间。”

 

自那以后,乔鲁诺时不时就给F先生打电话。他们总是在深夜漫无边际地聊天,相互讲述各自的生活。据他所了解,F先生比他大几岁,老家在那不勒斯,平日兼顾的事情很多,每天都要忙到很晚,但从来都不会因此向他抱怨。他仔细地揣摩F先生说话时的措辞和语调,总觉得对方不像是学生,但他问起时,对方又会说:“哦,我大概在准备考大学吧。”

“哪间?”

F先生犹疑了一小会儿,才回答:“博洛尼亚。”

“很有名的学校。”

“算是吧。”

乔鲁诺想象了下F先生在深夜学习的模样,对方可能文质彬彬戴着眼镜,手边有冲泡好的浓缩咖啡,腿上有保暖用的抱枕或者其他什么毛茸茸的东西。猫猫狗狗之类的宠物也十分适合F先生,乔鲁诺凭感觉认为对方是个对撒娇很没辙的人。每每他的语气有意放软,总能听到F先生在对面轻叹。

“你每天都很辛苦吗?”

他试探着问,希望F先生能透露更多一些个人生活,而F先生像所有不擅长闲聊的人那样,面对私人问题时慌张失措。“啊?不,不辛苦……”对方努力地掩盖自身的不自然,语气急促,听起来有一些可爱,“不过,压力会有点大。”

“嗯?”

F先生深呼吸,慢慢平复下来,极其认真地向乔鲁诺解释:“我中学时也没什么朋友,除了学习也找不到其他事可做,回想起来虽然很可惜,但也没什么遗憾的地方。”他在这里停下,仿佛刚刚在说一件很遥远的事,“我可能更喜欢一个人生活,不太适合和其他人产生太多交集。”

“有想过养宠物吗?”

“我没法很好地照顾它们。”

“太忙?”

“有这么一部分原因。”F先生淡淡地说,“得不到足够的关注,即便是作为主人,也会被讨厌。”

“但猫永远不会讨厌主人。”

“这可不一定。”

不知为何,乔鲁诺隐约地感觉到F先生在情绪上的失落。对方大概并不是真的有多讨厌小动物,只是有难言之隐,本能地抗拒过于亲密的关系。“我很喜欢猫,他说,如果有机会,我也想养一养,但家里不允许,他们觉得我在学校后门遇到的猫都太脏了。”

乔鲁诺半闭着眼睛,想起放学经过后门时流浪猫一哄而上的情景,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受它们欢迎,即使他手上没有食物,它们也将他视作朋友,仿佛他和它们本应是同类。一想到自己或许在毫无察觉的时候被爱着,心里多少感到了慰藉。

“不少品种的猫喜欢跟人亲近,和它们相处的时候不必担心压力过大。”他无比小心地说着养猫的好处,希望F先生的态度有所动摇,只要按时给他们食物,定时帮它们洗澡,他们便不会拒绝你,到冬天的时候,你还可以抱着它们取暖。

“但是——”

他听见F先生在叹气:“我上哪里去收养一只猫?”

“宠物商店,收留站,还是路边?”

“你还真是……”F先生失声而笑,“家猫娇气,流浪猫粗鲁,你会怎么选?”

“两者之间的?”

“流浪过的家猫多疑。”

“那小奶猫呢?刚生下来几天,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,靠舌头和直觉感知周围,会对第一眼见到的生物无比信任的小东西,不会伤害你,也不会排斥你。”

“你在难为我。”

F先生发出轻微的呜咽声,他定是很喜欢幼猫,不然也不会如此纠结。乔鲁诺听见F先生在电话那头辗转,像是在反复思索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终于听见对方叹气。

“好吧,”F先生说,“但我没有对付过猫,你有相关的经验吗?”

“不算太多。”

“说来听听?”

乔鲁诺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知道的注意事项告诉F先生,包括如何挑选猫粮和猫窝,如何哄猫洗澡,如何逗猫玩……对方认真地用纸笔记下他说的一切,像个虚心的学生。他所关于F先生的想象又多了些细节:F先生喜欢用钢笔,平时就将它放在口袋;写字的速度很快;戴手表;常常独处;不管接到怎样的电话,第一句必然是礼貌的问候,若打来的是朋友,则会松懈地将话筒夹在颈窝,手里继续忙活其他事。F先生很难与人亲近,但只要对他好,他必然回应等价的真心。

乔鲁诺有点喜欢和F先生做朋友。

乔鲁诺想见一见他。

 

在某个准时放学的下午,乔鲁诺站在了宠物店的橱窗前。

堆叠成山的笼子对他而言有些高大,他踮起脚眺望,观察里面每一只猫的品种和脾性:三花猫调皮,橘猫易胖,黑猫傲气,白猫喜欢一动不动……没有适合F先生的奶猫,或许由他本人亲自来挑会更好。乔鲁诺喜欢那只毛发偏金的老猫,然而它年纪大了,体质较差。如果条件允许,他真想带它回家,但母亲一定不会同意,猫也不喜欢频繁换居所。

乔鲁诺向店员请教了养猫各种注意事项,最终选了个软革颈圈作为正式的礼物。他尚不知道F先生的确切住址,按照对方的性格,贸然提出拜访必然会招致抵触,他要如何才能向对方开口?备考博洛尼亚的学生大都喜欢住在学校附近,到那边转转的话说不定能遇到本人,如果实在找不到机会,到那里假装偶遇也不会出太大纰漏。

这么想着,他便计划去那边转一转,投币打电话给朋友,推掉做球队后备队员的邀请,然后一路乘着公交,摇摇晃晃地来到博洛尼亚。刚下车他就后悔了,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F先生会选择的居住地。F先生不喜欢嘈杂的马路,不喜欢潮湿的低楼层,不喜欢阴暗的窗户,不喜欢总是打打闹闹的孩子和叫卖的小吃摊贩,早早地养成在晚餐配红酒的习惯,晚上十点后除了咖啡不再进食,有点烟瘾但说过会尽快戒掉……他想象中的F先生至多不过十七岁,说话的语气却和成年人相差无几,F先生一定有在做兼职,经常和人打交道,大有可能是文书类,这周围的写字楼招未成年人吗?

乔鲁诺在地图上做标记,一步步排除地点,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后终于确认,F先生不在博洛尼亚大学附近生活,自己应该再了解他一些。他控制自己不去想,F先生到底存不存在。他直觉F先生是不会对他说谎的,不想交代的信息会选择跳过或是隐瞒。今天他大有可能找错地方了,但真正的F先生此时此刻又在哪里?

回到家当晚,他又给F先生打电话,这次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接。就当他想挂掉的时候,电话那头突然有了F先生的声音。

“您好,久等了。”

“是我。”

“呃啊,”F先生的语气变随意了,“最近过得怎样?”

“挺好的。你呢?”

“和以前没什么区别。”

沙沙,沙沙沙。乔鲁诺明显听到F先生那边的杂音变多了,哈,看来对方应该过得不错,生活有变好的趋势。他握着电话,思索片刻,狡猾地切入新的话题:“最近收到了几封东西。不方便向身边人提起。”

“情书?”

F先生的语气好像不怎么意外。

“唔……不算是,没那么正式。都是比我大的女孩子,说是想认识认识我。”

“你真受欢迎。”

“太热情了,”乔鲁诺说,“有时我都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喜欢我。”

F先生沉默了一小会儿,说:“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有些奇怪,但你值得很多人喜欢。”

“嗯。”

但我并不需要一时半会贪图新鲜的喜欢。乔鲁诺一边想着,一边盯着自己的书桌。他很快就要搬家,到时这些信一封都难带走,那些女孩会为他感到可惜吗?大概不会,她们很快便能遇到更适合她们的人。或许是从前得到的关注太少,他始终对狂热的迷恋怀有不信任感,这些事都无法跟身边的同龄人讲,其他人不一定能明白他的感受。

乔鲁诺特别想问F先生有何看法,但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私人了,F先生大有几率会回避。他始终不太能拿捏他和F先生之间的距离,单凭声音能获取的信息量太少了,他需要面对面才能发挥他所擅长的观言察色。正当他想着如何拉近关系之时,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句:“不要把奇怪的东西放到我这里来!”

乔鲁诺愣了一会儿,很快便反应过来F先生是在对那边的谁在说话。“怎么了?”他连忙问。

“……是猫,”F先生似乎有些手忙脚乱,“猫在捣乱!”

“你养猫了?!”

乔鲁诺提起十分精神,F先生听取了他的意见,尽管他此时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孩。半分钟后,F先生闷闷地说了句:“不算是在养。”

“怎么说?”

“一只偶尔会来我办公室串门的猫。”F先生压低了声音,很不情愿地向他解释,“我搞不懂猫在想什么。有时很难亲近,有时会突然凑过来看你在做什么。”

“很凶吗?”

“有点,不过平时很懒散。我偶尔会怕他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说不清理由。”

F先生第一时间避开了问题,这反倒让乔鲁诺更加在意。他安静地聆听,通过声音捕捉F先生的反应,对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回避过于唐突和敷衍,慢慢地修补方才的语言。“可能,我是说可能,我不太喜欢被他看着。”

“猫很敏锐。”

“他很多时候都能看穿我,”F先生顿了顿,像是在酝酿语言,“总得而言,和他交流相对省事,但某些时刻会让人感到难为情。”

就连小动物也那么难跟F先生亲近吗?乔鲁诺有些失落,不希望自己提出太坏的建议。他听见电话那头有柜门被拉开又关上的声音,F先生叹了口气,似乎无可奈何。他能想象得出F先生扔下所有的书和笔,半蹲在地上被猫蹭得手脚失措,猫可能拖来老鼠或是树枝给他作礼物,让轻微洁癖的备考生头皮发麻。

这般情景确实给人带来不小的困扰,对面一而再,再而三地压低了声音,F先生几乎是贴在话筒上,万分懊恼地对他说:“我不习惯被靠太近。”

“先把它放到一边?”

“不太好。”

“有给它买玩具吗?”

他难得听见F先生的笑声。“他不怎么玩玩具。也许私下有喜欢的东西,我不太清楚,我和他不熟。你会选什么玩具?”

“毛线球,逗猫棒,或者猫爬架……我想不到更好的了,我遇到的猫都喜欢挂在我身上。”

“像挂满礼物的圣诞树那样?”

“可以这么说,”乔鲁诺想了想,“它们也喜欢花花草草和飞来飞去的小昆虫。”

“哦,花花草草和小昆虫。这个我有同感。”F先生嘟哝。

“你可以试着种些猫薄荷,或者直接买它喜欢吃的东西。”

“你倒提醒我了,我的冰箱现在已经被塞满。”

“全是猫粮?!”

“没错,”F先生的语气十分复杂,“我随他去了。”

“哇。”F先生对猫的态度很纵容,乔鲁诺心想。

“我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,管起来会很麻烦,放着不管又很不是滋味。有时我会对他说很重的话,他似乎都不怎么放在心上。我是说错了,还是说过了?我的建议就这么可有可无吗?”F先生的话里隐隐约约有些怒火,对猫的意见显然超出了一般范畴。

乔鲁诺握着电话,脑内厘清这背后可能的前因后果。

“猫不会想这么多。”他说。

 

难得听到F先生主动提起自己的烦恼,乔鲁诺却莫名感到了失落。

从接连几晚的通话中,他慢慢探出对面的态度:F先生不讨厌猫,接受了他的建议,正打算好好跟闯进他办公室的小家伙好好相处。他时不时听见F先生那头有食物上盖被揭开的声音,闲聊时也会听到F先生自顾自地抱怨“太甜了”——“是猫罐头,”F先生解释道,“难以想象这种东西会受到欢迎。”

“你会尝猫粮?”虽说猫粮设计上也能被人类所食用,但真正愿意一试的人很少。F先生算是个贴心的主人,乔鲁诺心想。“味道怎么样?”

“还行,”F先生没有再多描述细节,“冰箱被塞满了,不赶紧解决掉会很不方便。”

“要不分给其他猫?”

F先生笑了。“他在这方面相当小气。”

“我也不愿意把自己的零食分给陌生人。”乔鲁诺煞有介事地点头,连他不知自己为何主动替猫辩解,“猫粮是猫的正餐,它肯定比我更在意。”

F先生含糊地说:“零食可跟正餐不一样。”

“你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吗?”

“没有,也许等我有了就能理解他的动机。”

“怎么你也拿自己跟猫比?”

“知己知彼,”F先生语气不变,“我真的不擅长应对猫。”

话是这么说,乔鲁诺依然感觉到F先生的生活重心正慢慢偏移。他不想显得自己是在嫉妒,但心里确实十分在意,只好对着话筒嘀咕:“你每天过得都跟打仗似的。”

“差不多是这样,毕竟猫最近都在我这里,”他听见F先生淡淡地说,“他那边现在的环境一塌糊涂,我在帮忙收拾烂摊子。”

“你又变忙了?”

“也不算,效率比以前高。”乔鲁诺听见F先生似乎扭头对某个方向说,“这么处理会好一点吧……喂。给我起来。”对面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,比起幼猫更像是别的什么大型动物的嘟哝。你之前不是很认床吗?F先生抱怨着,但对方似乎无动于衷。过了好一会儿,F先生才回到电话里小声地说:“猫在我大腿上睡着了。”

“它跟你很亲近。”

“我更希望他能回到自己的地方。”

“猫喜欢会睡在喜欢的人身上。”

F先生沉默了一小会儿,才说:“最近突然长得很快,压过来有点沉。”

“它会钻你被窝吗?”

“没有!”F先生迅速反驳,“我这里只有折叠沙发!他要过夜也只能趴我桌子。”

“你家里没有床吗?”乔鲁诺心想,就算是他们家现在住的地方,他也能分的一张小单人床。F先生可能就生活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,是他难以猜到的境况。正当他想着如何旁敲侧击地问出来时,F先生却主动向他说明了情况。

“我的公寓前段时间刚退,还没来得及找合适的地方。最近麻烦事有点多,我干脆就住在工作的地方,反正我的私人物品也不算多,这边洗漱都很方便。”

F先生像是吃力地在推挪什么东西,但不一会儿就放弃了。

“住的地方不太好找。近马路不安全而且声音嘈杂,中低楼层潮湿,高楼层的电梯公寓大都是近年新建,外观过于张扬,出入引人注目……你刚刚是在笑吗?”F先生像是突然反应过来那般,“我没说奇怪的话吧。”

“没有,”乔鲁诺说,“你和我预想的差不多。”

F先生被他气笑了。

“那在你的预想里,我是什么样子?”

“你想知道吗?”

乔鲁诺没有故意卖关子,他只想探一探,F先生是否像他那样注重对彼此的看法。或许这些小伎俩在年长他几岁的F先生面前稍显幼稚,他也想通过某种方式传达他的态度,证明自己离长大成人并不远。他有很多想做的事,很多初生的梦想,希望F先生作为他的朋友见证他的轨迹,为此他愿意暂时暴露自己的倔强、任性和所有在他人眼里不稳重也不成熟的想法。他屏住呼吸,假装这仍是一场稀松平常的谈话,而F先生稳稳地接过他抛来的问题,没有急着回应,反倒平静地跟他说:“其实你和我预想中的样子不同。”

“这样吗。”

“以前我觉得你很有潜力,虽然总是猜不透你的想法。”

“现在呢?”

F先生几乎是脱口而出:“真实而无赖。”

“后者就算了。”他感到委屈,无赖怎么听都不像是褒义词。

“挺意外的,”F先生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我并不讨厌。”

“也许你见了我本人,就会有新的想法。”乔鲁诺诚恳地说,“我被你说得像个游走街头的小混混。如果有机会选择,我希望自己留给人的印象能更有格调一些,据我所知,黑帮中也有很体面的人。”

“你这年纪就想着混黑帮了吗?”

F先生没有嘲笑他,语气认真而严肃。乔鲁诺感觉到F先生将他和他的梦想摆在很重要的位置上,丝毫没有作为年长者的傲慢。他突然觉得F先生与他正处于微妙的距离,就像同坐在一张公园长椅上分享午餐的同学,F先生接过他递去的矿泉水并说了声谢谢,他惘然地撕下食物上的包装纸。

“是的,”他说,“我长大后想做流氓巨星。”F先生在电话那头发出不尽然的感慨,他又进一步说明了自己的理由。“小时候我救过一个黑帮成员,他对我的生活影响很大。”乔鲁诺紧紧地盯着拨号盘,想象F先生此时此刻的表情,“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。”

“你想让更多人脱离水深火热?”

“算是吧。”

“即使这条路很难走?”

“即使这条路很难走。”乔鲁诺说着,揭开牛奶布丁上的塑料盖,眼神定了定,重新盖上。“即使这条路很难走。”他又一次强调,语气认真,抱紧潘多拉之匣里的希望。“我相信自己做得到。”十二岁的他对着周遭世界发出宣言,仿佛一个即将加冕的国王。

F先生沉默了许久,许久,才说:“我明白了。”

 

乔鲁诺细细品味F先生最后的话有什么含义,为此他辗转反侧了一整夜。

他总觉得F先生身上有奇妙的亲切感,他们之间是否有存在着某种关联?现有的线索不足以证明他的推断,他花了更多时间,摊开地图,逐一分析F先生在谈话中提及的生活细节:F先生警惕性高,生人勿近,喜欢独来独往;F先生住在办公的房间,要求住处干净方便不易被外人发现;F先生社会地位不低,受过良好的教育,谈吐得体,有不明显的书卷气质;F很年轻,工作多是文书内务一类,但业务熟练,不像是新接手的人;F先生头脑清晰,很少优柔寡断,心肠很好但对外人有时会很冷淡……

F先生很认真地问他黑帮相关的问题。

F先生大有可能是个黑帮。

F先生在他面前很坦诚。一个有资历的黑帮没理由对十二岁的小孩坦诚,哪怕有十足把握让小孩在不该说话时闭嘴,除非两人的关系十分密切,直比亲属、发小或者爱侣。按照F先生的性格,普通意义上的亲密不足以打破壁垒,必须要是更加紧密的联系才能踏进领地,那他和F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?

乔鲁诺开始忐忑。他不担心F先生加害他和他的家人,只是困惑:困惑F先生为何交付无条件的信赖;困惑F先生明明大他几岁,对他的态度依然是平辈。F先生像是确信他能独立解出答案那般,将谜题逐一铺在来路上,只要他顺着解下去,他们就能在交叉口会面。

天亮之时,乔鲁诺趁着家人还没起床,急急拨打F先生的号码。五分钟过去了,听筒里依然只有嘟嘟嘟的忙音在回响。没有接听等待,没有留言提醒,这个号码仿佛从不存在于世上。他突然明白了,时间点是契机,是通往花园的钥匙。F先生希望他在夜晚打过去,因为只在夜晚出入口的铁艺门才会打开。

“我想见你。”

在他们的最后一通电话,乔鲁诺开门见山地对F先生说。

“我吗?”

“对的。”

果不其然,F先生连连否决他的请求。“这时候的我会让你大失所望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我不好,连我都有点讨厌我自己。”

乔鲁诺有了奇妙的直觉。“我觉得没关系。”

“不怎么温柔,很凶,阴沉,乖僻,大部分时间状态都很差,承受了过度的关爱,做着毫无意义的事。”F先生说起自己时冷酷得像在说一个陌生人,“即便如此,你还是觉得没关系吗?”

“没关系。”乔鲁诺坚持说道,“我很快又要搬家啦,电话亭不一定能打到你这里吧?”

F先生愣了愣,一时间电话里传出不小的动静,乔鲁诺听见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翻身,窸窸窣窣,窸窸窣窣。“在、在那不勒斯郊外。”F先生犹疑着,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十分渺远,“周六你可以在这附近找到我。”F先生飞快地报了一串地址,“但我不保证你会遭遇什么。”

“那地方听起来像是……”

“公园。我老家离它不远。”

“我以前去过。”

“啊?”

乔鲁诺哑然失笑,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融不进当地人,经常在那个公园看其他孩子玩游戏。有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和他在长椅上度过了好几个下午,他们在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里都很安静,偶尔男孩会转过头来看他。他记得对方的背后放着大书包,膝盖上总有看不完的书,有时是意大利文,更多时候是英文。男孩不说话时让人想起毛绒绒的东西,说话时仿佛在细嚼慢咽。某天傍晚男孩在离开之前叫住了他,礼貌而流利地用英语说:“从下周开始,我被安排了新的补习班,以后不能来这里了。”

乔鲁诺花了好些时间才明白男孩在说什么。“其实我从小在意大利生活。”

男孩瞪大双眼,尴尬得耳朵都要红透了,像是只随时咬人的兔子。“再见。”他飞快地改用意大利语,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告别,“再见!”乔鲁诺发自内心地觉得对方顽固得可爱,是个很好捉弄的对象,而男孩噌一下站起来,背起书包,露出难舍难分的表情。那瞬间他想到灰蒙蒙的雨天,失去颜色的街灯,还有数以万计黯淡的星火;想到F先生说自己以前没什么朋友,除了学习找不到其他事做;想到男孩膝盖上的英文书籍……F先生口中所有关于自己的负面词汇都消失了,只有电话里静静的呼吸声。

乔鲁诺捧着电话,将它贴近自己的耳朵。

“我是不是已经见过你了?”

“谁知道呢。”F先生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似的,“我以前可没怎么给人留下过好印象。”

“我长大后是什么样子?”

十二岁的男孩终于向几年后的友人询问自己的未来。我做到了吗?过程如何?付出了多大的代价?最后我身边还剩下多少人,其中有我将会去爱的谁吗?所有他猜想到的后果,都渴望能在F先生的口中得到印证。他仿佛身在城市最高处,四周围都鼓着猛烈的风,没什么可怕的,他对着上空大喊来吧。

“等你长大后我再告诉你。”

F先生笑了。乔鲁诺听到很多,很多轻飘飘如泡沫的东西正冉冉上升,还有各种琐碎的、寻常而不平凡的只言片语——“你怎么这么晚还在打电话?”“你怎么不问问打电话那位?”“哈,是枕头太硬了。”——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声音在F先生周围环绕,像是植物的藤蔓那般一边拔高一边缠抱。乔鲁诺突然联想到自己在学校后门被小猫挂满的情形,嘴角上扬,坐直,郑重地问F先生:“你喜欢养猫吗?”

“你现在问这个问题有些狡猾。”

“我想要预支奖赏。”

F先生压低了声音:“这倒也不是不可以。”

 

“您小时候很可爱。”

 

如此这般平静的夜晚,潘纳科达·福葛坐在折叠沙发上。新教父嘟囔着翻了个身,摘掉他手里正在翻阅的书。“是嘛,”新教父对他的用词耿耿于怀,“都结束了?”

“大概。”

这种事情你比我清楚。福葛一边想着,一边伸手夺回还没看到结局的故事,只见新教父慢条斯理地用手肘压着书,用近似报复的语气宣告:“你也很可爱。”

 

fin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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